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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们所讲述的案例，在中国裁判文书网上均可以公开查询，但出于对当事人隐私的保护，我们会对关键信息、敏感数据等进行处理，而这并不会破坏案例的完整与逻辑。文中名称均系化名，如有雷同，纯属巧合。 |
基本案情
2016年春天，潘总找到我，委托我帮他处理一个货款纠纷。
潘总运营了一家名为凯乐奔腾的材料公司，一直为叶盛精密铸造公司供货，从未发觉叶盛精密经营上有异常。直到两周前，突然传来消息，叶盛精密濒临倒闭，执行董事兼法定代表人涉嫌经济问题被刑拘。随后叶盛精密在短短几天内，员工全部离开，管理层不知所踪，整个工厂来来往往全是要债的人。
经过凯乐奔腾财务核算，自两家公司建立合作以来，凯乐奔腾一共为叶盛精密供货36,228,107.77元（本文货币均系人民币），现仅仅留下最后一期货款884,009.00元未付，前期货款已经全部结算并支付完成。
经过我们核查历史交易记录，两家公司交易所产生的供货合同、订单、送货单、收货单、结算协议、付款银行记录及发票全部完整，基本不存在任何缺失。唯一值得一提的是，最后一期货款金额原本是914,009.00元，潘总去要债的时候，房东代付了30,000元，潘总写了一张收据给房东，所以最终的金额为884,009.00元。
潘总可能从来没想到过，他几乎每天都在签字，而这个收据上的签字却会给他带来如此大的麻烦。
第一场 神秘人出手了
我们提起诉讼，要求支付货款。
因叶盛精密已经无法联系，。公告送达之后，即便被告不出庭，、缺席判决，只是公告需要浪费不少时间。
庭审果然是原告的独角戏，不值得一提。
庭审后十天左右，我接到法官的电话：吴律师，法庭今天收到一份证据，希望你于下周三下午过来看看，发表一下质证意见。
我心里忍不住犯嘀咕，这真是奇怪了，被告已经无人管理，那是谁在提交证据？又会是什么证据呢？我连忙试探性的询问：是关于什么的证据？
法官淡淡的说：货款，对了，你让原告法定代表人一起来吧，证据上有他签名，可能他本人才清楚具体情况。
我本能的开始抵触，要知道当事人直接参加复杂而未知的诉讼，变数简直太大了：法定代表人不是本案当事人，不是必须出庭的......
法官打断我的话：我知道，你让他来吧，要不然我也要单独找他做问询的。
法官都这么说了，我还能说啥。
这下有意思了，莫名其妙的出现了一个证据，还需要潘总本人去质证，直觉告诉我，这是要搞事情了。
这个变数陡然提升了庭审的压力和不可预测性，那么质证预演、庭前会议，就必须要认真做了。
第二场 质证预演
我们安排在庭审前一天下午进行了质证预演，下面是部分对话：
我：潘总，你仔细想想，到底有没有签过其他什么文件？
潘：我真的什么都没签过，除了给房东的那个收据。
我：那个收据是个什么情况？
潘：那天我去要债，还有其他几个供应商也在，有的人情绪比较激动嘛，大吵大闹的，还惊动了村委会。天快黑的时候，一个70多岁的老太太，气质很好，满头银发，脸上明显有皱纹了，但是皮肤看起来很白。她说她是房东，叶盛精密的厂房就是问她租的，叶盛精密还有三个月租赁保证金在她公司账上。供应商把手续备齐、写收据，她可以先把租赁保证金支付给大家。大家拿了这点钱，赶紧走法律程序去吧，别再到工厂来闹了。在村委会的见证下，我就按要求提交手续、写收据，分到30,000元。
我：那你收据写的什么内容？
潘：房东的助理在收据上就只写了一句话“凯乐奔腾收到叶盛精密货款3万元”，然后我只在下面签名和写日期。
我：按照你这么说，收据应该没问题，但不是收据又会是什么呢？既然法官要你去，还说有你签名，那就必然跟你有关系。明天质证时你务必要记住以下几个要点：不管证据是什么，你一定要看仔细，如果跟你知道的事实是完全一致的，那就没问题；如果跟你知道的事实不一致，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不对，也必须指出来......（此处省略一万字的质证辅导，因为那是付费项目，哈哈哈）。
潘：这么麻烦呀，吴律师你直接回答法官不就行了？
我：有关事实的问题，只怕法官不会让我开口的，这也是法庭要求你亲自去的原因，到时我会尽量争取发言，但你要作好应对准备。
潘：做生意这么多年，也见过不少场面了，第一次上法庭，我还真有点紧张。
第三场 被神秘人捅了一刀
庭审时，法官向我们出示了一份证据，正是我们反复揣测的那张收据。
我和潘总一起看了证据，内容与潘总所说一致，唯独在证据左上方多了一句话：供应商确认收到下列款项后一律与工厂无关。
啊！这句话啥意思？直击心灵大概就是这种感觉。
潘总当场就原地爆炸了，不等法官问话，大声说到：这证据是伪造的，老太婆欺人太甚。
法庭顿时陷入了沉静，只听见书记员打字时键盘的哒哒哒声响。
我举手示意：审判长我来发表一下质证意见吧。
法官：吴律师请稍等一下，让当事人先把话说完。潘先生，你说这证据是伪造的？
潘总仍然满面震怒：绝对是伪造的，那天虽然天黑了，但我签字之前也看过了，上面肯定没有这句话，如果有的话我是绝对不会签字的。我怎么会为了3万放弃88万？
法官接着问：除了上面这句话，其他部分呢？
潘总：其他部分的内容的确是事实。
法官：好，那原告对证据发表质证意见吧。
潘总：什么意见？我不懂，让我律师说吧。
法官看了我一眼，确认过眼神，我终于可以开口说话了：审判长，在我发表质证意见之前，我想问下，这份证据是从何而来？
法官：快递寄过来给我的，没有寄件人信息，里面还附有一张便签“可与村委会核对”。
我接着说：证据来源不明，又是复印件，且与原告陈述的内容不符，我们认为它是伪造的，对于该证据的真实性不予认可。
法官说：看来我们有必要找村委会和房东核实一下了。
第四场 这一刀有点致命
，经过与村委会核实，这份证据与村委会留存的复印件内容一致。但比较遗憾的是，房东出国旅游了，所以还没与房东的原件核对。不过据村委会工作人员表示，这是他本人拿房东的原件复印的，内容绝对是一致的，他甚至敢用个人荣誉担保。
潘总得知后顿时傻眼了，收了3万块，自己88万就没有了？这可如何向其他股东交代？
现在法庭上的证据和村委会的证据虽是一样的，好在都是复印件，在没有与原件核对之前，法庭是绝对不会贸然采信的，至少给我们留下了一点幻想空间和努力的余地。
正在我们焦头烂额为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寻找应对之策时，一个坏消息传来：房东的助理已经将原件提交法庭核对，内容完全一致；并且助理亲口向法庭陈述，这句话是他与收据的其他内容同时书写完成的，绝对不是事后添加。
这简直是晴天霹雳晴天霹雳晴天霹雳，显然，我们已被证据围城。
从技术上，我们仍然坚称该证据是伪造的，左上方这句话是事后添加的。可是，就算是事后添加的，时间间隔如此之短，就连笔迹形成时间的司法鉴定都没法做，毕竟碳素衰变也需要时间，这个抗辩显得如此苍白无力。
潘总一声哀叹：人心险恶啊，等死吧，我没想法了。舔了舔嘴唇，顿了顿他问我：吴律师你还有什么办法吗？
第五场 佛系奶奶终于傲娇出场
我坚定的对潘总说：，我们绝对不能放弃，要再做些努力。证据对我们不利，是显然的，。我觉得这事有些蹊跷，还不知道哪里有问题，但感觉上始终有些不对劲。我先来全盘分析一下，据你们所说房东不论是个人、还是她家族都是非常富有的，并且她还愿意主动拿钱出来给供应商，叶盛精密也不欠她房租；同时叶盛精密剩下的机器设备、原材料、成品半成品及可回收的债权，其总数额是大于对外的债务的，房东根本没有必要和动机来做这个小动作。她坑你干嘛呢？
反正现在是背水一战，死马当活马医，我接着对潘总说：你想办法联系一下其他供应商，问下他们的诉讼进展，再看看他们的收据上面有没有这句话；你再想办法打听打听房东的为人和口碑。
几经周折，总算是问到了几个供应商。但他们要么还没起诉，要么就在公告送达期内还没开庭，我们这个案件是走在最前面的。更加让我们觉得不可思议的是，他们都说：收据上绝对没有这句话。
然而打听房东的口碑就容易多了，她是本地人，大富人家的小姐，从小受过西式教育，会英语和法语。她本人在当地有不少地产和厂房，属于那种什么也不干几辈子也花不完的状态。另外她特别信佛，是虔诚的佛教徒。听人说她每年都会捐出不少钱做公益慈善，不管是在当地还是商界都是一片赞誉之声。
一位气质与身价俱佳的佛系奶奶，她会做这种事？我真的不信。
经过我们分析，佛系奶奶是没有理由来坑潘总的，那就意味着这句话必然不是事后添加的，但是它却很可能有其他含义，并非字面所表达的债务问题。可是那又会是什么呢？
第六场 佛系奶奶与她的巴黎时光
如果找到佛系奶奶，我们推断可能会出现两种情况：如果她说，这句话就是字面意思，凯乐奔腾放弃债权，那也不会比现在的局面更糟；如果她说，这句话是另有含义，那我们就有希望了。
经过这一番论证分析，我们判断找到她之后的局面不会比现在更差，甚至有可能会逆转，那就势必要找到她了。有的时候，赌一把可能是唯一的选择。
经过打听，佛系奶奶这次是跟少时好友一起去法国度假，追忆求学时光的。她曾在法国学习生活多年，对那里是有深厚感情的，所以她的度假不像我们去旅游顶多十天半个月，她这一待可能就会是三五个月。
这真是让人再次绝望的消息。
我们一面与法官沟通继续等待的可能性，一面抓紧想办法联系佛系奶奶本人。很显然，法官对这个证据的兴趣也非常浓厚，法律人对于真相的追求，应该是相同的。
但是诉讼有诉讼的程序，法官也给我们下了最后通牒：，你们要抓紧。
，也许我们二审还有希望？但是能在一审解决的问题，那绝对不能拖到二审，天晓得后面会再生何变数？人心是会变的嘛。
在潘总的不懈努力下，终于传来一个好消息（有人生病了，也是坏消息）。佛系奶奶的一个同伴在法国因为高血压导致身体不适，需要回国修养。原定是由其他人护送回国，佛系奶奶得知这边的诉讼后决定陪同一起回国。但他们只能在浦东国际机场逗留3-5小时，随后将会搭乘航班返回法国，因为第二天佛系奶奶必须要出席一个晚宴。
这对我们而言，已经足够了。
我随即与法官沟通：他们时间仓促，可能要麻烦你们去机场做一下笔录。上海法官的职业素养一直是我非常敬仰的，法官听完之后说：这是审理需要，又是关键证据，我们会安排时间过去的。
就这样，两位法官在机场为佛系奶奶做了笔录，而我也就无缘得见其庐山真面目了，真乃憾事。
第七场 佛系奶奶优雅击退神秘人
再次开庭质证，我和潘总忐忑而又焦急的望着法官，真相会在这里揭开吗？
法官当庭宣读了佛系奶奶的笔录，我摘录核心内容如下：
法官：这个收据是怎么形成的？
佛系奶奶：我助理手写的，然后潘总签字写的日期。
法官：你的助理书写的时候，潘先生看见了吗？
佛系奶奶：应该看见了，他就站在边上。
法官：左上方这句话是你让助理写的？
佛系奶奶：是的，因为当时有两个供应商闹的特别厉害，我希望他们别来闹了，只有那两个闹得特别厉害的供应商才有写这句话。
法官：这句话跟供应商别来闹有什么关系？
佛系奶奶：当时我看他们闹的太厉害了，一团乱，对村里影响也不好。我就希望他们先拿点钱回去交差，别再到工厂闹了。工厂是我的呀，叶盛精密是问我租的，到我的地方闹没有用的喏，还得去找叶盛精密是吧？
法官：还得去找叶盛精密是什么意思？
佛系奶奶：欠他们货款的是叶盛精密，他们就应该去找他，而不是到我工厂来闹。我让助理写上“一律与工厂无关”，就是跟他们强调别再到我工厂来闹的意思。
笔录宣读完毕，法官问：原告对法庭出示的笔录有何意见？
潘总略显激动的抢着说到：法官，我没有闹啊，那天闹的人不是我。
审判长望向我：原告律师？
我赶忙说：我们对法庭出示的笔录的真实性、合法性和关联性均认可，按照房东的意思，收据上说的工厂仅仅是指她自己的厂房，这是个区域位置，并不是指代叶盛精密。房东也说了，“一律与工厂无关”，是别再到工厂来闹的意思，原告依法可以向叶盛精密主张货款。质证完毕。
接着我向法官请求：我想看下笔录，可以吗？
没有别的意思，我只是想看看佛系奶奶的签名，见字如面。
然后我悄声对潘总说：你闹没闹，这事儿真的不重要。
直到我们走出法庭，潘总还在轻声对我说：吴律师，我真的没闹，她估计搞错了。
按照潘总要求，我必须在此为潘总澄清一下，潘总没有闹没有闹没有闹。对于潘总而言，他可以丢的起88万，但却丢不起这个人，我们的潘总素质可是很高的（不过说实话，潘总我真的不关心你闹没闹，哈哈哈）。
有惊无险，拿到一份胜诉判决书。
第八场 神秘人是谁
神秘人之所以神秘，就在于直到现在我们也不知道他是谁，更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。
经历过这件事之后，潘总聘请我做了他公司的法律顾问，每每我们在商事项目上有惊无险之时，他就会对我说：老吴啊，你就像桥上的栏杆，虽然桥下波浪滔天，但我看见你就心安了。
是，这是我的荣幸，也是我的价值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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